學習與自悟
與吳兆基先生的學習體會
作者:袁中平
二十年前一段偶然機緣,拜入師門。十年前他離開人間後,我細細體會了學習與自悟的意義。琴聲就是自我覺悟的體現,將即得而不可得的心顯現在琴,可以說琴聲就是心聲。
當我們欣賞一位琴家演奏,實際是品味他的人生境界。從恩師 吳 兆基先生的琴聲中,我以為他體現了天然渾成,與大地同體卻又不在其中,飄邈靈飛又靜謐清肅,瀟灑自在又溫穆從容。不論他所演奏的是《漁歌》、《瀟湘》、 《秋塞》、《良宵》或是任何一首曲子,所流露的絕不是夢中的意識流,或幻想中的超自然,而是當任意與無意並行的無礙,所欲追求雖還未企及卻已同時出現的一 種世界。那是一種非人間所能有的,純內在超自得的世界。
一位古琴[大家]是 無法光靠學習得來的,還需要靠自悟得來的。但若是沒有明師指點,則可能自誤。先生自幼即從明師習琴,除了歷經生活沉浮,武術內丹及讀書翰墨的修養外,永不 停止的學習新事物,加上中華傳統的深度文化內涵,造成了他的條件,但大器成就主要歸功於他的自悟而得。當他十五歲時決定向吳浸陽先生學琴前某次機會先暗自 躲在門後偷看強記其所奏曲,隔日出奏示師,令浸陽先生大為感動而決定教他,這就顯示了學習與自悟的必要性。後來他因接觸西洋交響音樂而與古琴音樂比較參考 與演證,使得琴藝更進。中年他以太極拳氣功與彈琴的融合,成就一派琴風。晚年自然以道家思想與琴境的合一,遊於大道。這些無一不是因為學習後自悟而得的。
自我覺悟是與人格高下緊密相關的,沒有高貴的人格是無法到達大澈大悟之至高境地。先生一生無視名利,他常說琴不是功利之器,他鄙視以琴做為商品,作為謀利之器,不以琴為晉身之器,他從不以[琴家]自居,卻終生以[業餘愛好者]自 稱。先生常常對於古琴及太極拳之未來而憂心,所以他教拳授琴是為了傳遞這固有文化道統,使薪火不至斷絕。他雖然重視傳承但選徒極嚴,這也就是為何所欲拜入 門下者眾,門生卻不多之原因。記得我初次豋門拜師時遭師所拒,當我再度登門拜師,他先考核我的自身及家世,再如看相一般上下打量我後,含笑著收為門下。當 他一但收為門生則無所保留的傾囊教授,一日,對我說希望我將來能彈得比他好。這是他對學生的鼓勵期望,也顯現出他的人格風範。當他手贈所藏師祖吳浸陽先生 所斲之琴與我時,內心無比激動感深,體會出對於學子的情義(琴意)深重。在目前一切以價格高低衡量的物質社會裏,與其說所贈之琴為無價之寶,更無法與先生的高貴人格相提並論。
關於學習的方法與過程,首要是與老師[相似] 。最好要節、拍、快、慢、強、弱、輕、重都與師相似,這才是能持受,所謂傳承是也。這一步可能就需要長期的努力。再來的一步就是[不似]。一日,師對我說: 「你目前彈的與我不盡相同,但是不必改,因為你我個性生活環境不同,就按你的體會彈去。」這真是明師所說的話語,勿意,勿必,勿固,勿我而因材施教。我以為一位古琴大家有所成就,必定是與世間所有琴家有其獨特不同之處,好比一位書法家一生所追求的就是屬於自己的線條,所以一位琴家最後所顯現成就的一定是屬於[自己的聲音]。
尋找[自己的聲音]必定先要從師[學習]開始,在所學習的基礎中具備且究竟一切所學,成為所學中的[那個人] 。[那個人]也許就是所謂[傳統]、[流派]、[風格]或者是[老師]。 [自悟]好比就是自我的救贖,自悟是在[那個人]的基礎上打破他而發現[真我]。這個[真我]絕對不是渾沌未開前的我,而是瓜熟落地,打破虛空,怦然一響的那個我。真我的出現後要餵養祂,培養長大,一但茁壯成熟則無所不在,處處皆是,祂可以呈現各種各樣的面貌,卻都是真我的[總相] 。 這些大概就是我與恩師學習與自悟的一點心得。
一個人的成就不是身前身後名有多大,而是能影響多少人及多長時間。先生去世十年間《吳門琴譜》及《吳門琴韻》文字及有聲資料相繼出版,傳播與學習者遍及海內外。其門下弟子或再傳弟子在蘇州、上海、華南一帶人數保守估計約一兩百人以上。除此而外,美國[紐約琴社] 、台灣、青島及北京[中道琴社] 、以及台灣[南華大學]、山東[青島大學]等地也有得其弟子傳者超過兩百人以上,其中不乏佼佼者,由此可以預見未來在國內外之影響會持續蓬勃。
今年欣逢他老人家百歲誕辰紀念,作為門下弟子無以為報,只有努力學習並傳遞他所交給我們的[琴道]。
(完)
歲次丁亥大暑
作於紐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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