龔 賢(1619—1689年) 大都會博物館藏 (筆者攝)
低撫輕彈,真落花流水溶溶也。 道家琴風的代表人物。―吳兆基
作者:袁中平
拜入師門至今正好二十個年頭過去了。追隨先生至他羽化的那十年中,認識愈深;景仰愈高,他的人格與修養自然相輔,皈得大道並與德全。所顯現在外的琴道、氣道、拳道,不過是歛涵在內積厚同成;不得不然而透出的一環光芒而已。
筆者深刻學習到他畢生所奏的每一首琴曲之外;極其精煉的氣功與太極拳也得到他傾囊秘授,這稀有之因緣,使我了解到恩師 吳兆基他一生中修煉的過程經歷。我認為先生主要闡明了道家具體而為的修行圭旨;即「煉精化氣、煉氣化神、煉神還虛」三個步驟。因為先生除了氣功與太極拳之外主要專心於琴的修煉,其實琴是修煉最高層次的最佳利器之一。所以當前兩個步驟「煉精化氣、煉氣化神」完成之後,最終「以神御琴」進而「化神還虛」;使其琴聲蘊涵「恍兮惚兮其中有物;惚兮恍兮其中有象」的「非有」、「非無」之境。先生之琴風與各家不同之處即在於此。
修習內丹之人,深知「煉神還虛」極難,常苦於無覓下入手處。先生嘗言他於「煉神還虛」之法尚未修得,但筆者以為他早已修得而不自知。因為琴音表現是虛而非虛;實而非實之物,加以他長久練拳煉氣的過程中,將琴與氣能和於陰陽之奧,化內在與八極之氣,共與六方合一,達到高層次修煉的境地。【太平經】云:「自古聖賢調樂,所以感物類故;神祇瑞應;奇物來會」,先生貫入精、氣、神於其中 以人琴結為一體,自然可以感物通神,隨心所欲,精神從與琴音,達到以神還於虛空,逍遙自在之境。
先生一生修煉過程之中,並不是順利進行著,相對而言其實是艱難倍至的。在抗戰以前他奠定了修練的基礎,當時北方武術名家紛紛南下,拜太極名家陳微明為師。陳師創「致柔拳社」於蘇州及上海,主要授拳在上海,所以蘇州道場即由先生等主持。但是先生主要得力處,還是學自於有『太極聖手』之稱的「郝式太極」傳人李香遠老師的秘傳。初期加上自己努力的專研,已能達到一定程度。到了抗戰至解放期間,雖然持續漸進著修練,但國家遭遇戰亂;個人也不能倖免,生活及家庭事業都受影響。影響最大的則是自我修練過度,又不斷探尋各種功法,因而出了偏,俗語說走火了。一出偏即停止修練,經過莫約三年的調整,才逐步的恢復。到了自然災害期「困難時期」,因營養的缺乏,生活的苦困,練功當然不易。還好因為之前曾經有出偏的經驗,原本的功底還在,加上年紀也輕,還時而細心鍛煉。到了一九六六年以前功夫突飛猛進,可以說在六十歲時已臻至第一個高峰期。但是繼之而來最大的磨難則是「文革」期間。自一九六九年下放『尹山湖農場』至七二年底勞改,不祇身體受苦,精神所受的苦難遠比身體要大的多。一次他在河邊想舒展身體,剛開始比劃拳式時,一位幹部走來說:「還練拳呀! 幹嘛? 想報仇嗎? 」 從此中斷練功至文革結束。當他從浩劫中歸來時,形銷骨瘦,經檢查後竟發現曾患過肺病,但自己並不曉得。這只能說 歸功於之前的修煉,使身體自然恢復好的。自此而後;回到蘇州大學任數學系教授,生活安定,逐漸恢復修煉。並且以過去自身經驗所悟,精研出「三元氣功」及 「歸真太極」。所以很快的就達到反璞歸真,出神入化之境。當時已年屆七十,往後的近二十年間;是他爐火純青,開花結果,臻至巔峰之時。筆者有幸在這時期拜 入師門,得到最珍貴的秘傳。
人恰如琴、琴恰如人。關於先生的琴道;在他回憶錄中有詳細記載。他十二歲時就開始學琴於其父親吳蘭蓀。蘭蓀先生是『今虞琴社』創社人之一。琴風儒雅,吳門琴曲中之《平沙落雁》即為所改編而成,是曲去蕪存菁卻樸實無華,古意盎然。先生之父有意栽培,帶他去南京拜見夏一峰。同年(1921) ,參加自辛亥革命以來最重要的一次琴會,是由周夢坡『晨風盧』主辦,會中見楊時百、王燕卿、吳浸陽等名師,而獨喜吳師風格。次年拜吳浸陽為師,至十七歲時(1923) 這 二年間已學得《漁歌》與《瀟湘水雲》兩首大曲。後因與琴家查阜西為鄰,常拜訪往來於先生家『琴園』。接著參與一九三六年三月一日『今虞琴社』成立盛會,直 至三十歲時已能彈曲九首,其中《慨古吟》、《良宵引》、《鷗鷺忘機》、《平沙落雁》、《陽春》、《石上流泉》等曲學自父親《普庵咒》、《漁歌》、《瀟湘水 雲》等三曲 則學自吳浸陽。抗戰期間打 譜《陽關三疊》、《秋塞吟》、《胡笳十八拍》等曲。解放前打譜《漁樵問答》。一九四六年登台於南京『文化會堂』奏《漁樵問答》、《瀟湘水雲》獲得成功。解 放後查阜西擬邀先生往『中央音樂學院』任教未能如願。一九六五年全國第一次打譜會議,議題為『神奇秘譜』打譜, 因為先生對此議題有獨自見解而沒去參加。
旋即「文革」開始。勞改期間先生遭遇極大痛苦,剃了陰陽頭,關在牛棚裏。在先生回憶錄中如此寫著:( 無法泯滅六十年來的心靈上的聲韻。常於靜中回憶,在極端苦悶中,從農場大自然天籟;滲透到多年積聚的心聲,使精神得到慰藉。)到了一九七三年一月一日回城後 在先生回憶錄中如此寫著:( 每當端坐琴桌前,從浩劫中歸來的我,面對浩劫保留下來的寶琴,不禁思緒萬千。琴譜雖散佚無遺,而人琴均在。二者結為一體的心聲琴韻,使生平所習所有琴曲,不久就重新重現。)
先生一生之至交琴友是姚丙炎。在一九八三年與姚先生見最後一面時,在先生回憶錄中如此寫著:( 探病中丙炎告: 「老吳呀!過 去我們由於個人愛好,關門專研古琴 自我欣賞,看來是不對的。古琴是中華民族的瑰寶,不應屬於個人所有,而應以繼承發揚這一民族瑰寶為己任。如果對此有所成就,因而據為己有,任之泯沒,將成 為民族罪人。」老友生命危在旦夕,而念念不忘振興古琴音樂並再三敦促下愚,使我不勝感慨。此次生離,將成永訣,幾至失聲痛哭。回音院住所後,痛定思痛,誓 下決心,響應老友囑咐,以余生整理操縵六十春秋之經驗體會,撰寫成文,並盡力培養青少年中的古琴愛好者,使之後繼有人。) 。其實在此之前國家及個人歷經辛亥革命、軍閥割據、抗日戰爭、國共內戰及文化大革命。身處於這樣亂世之中,誰能好好教琴及學琴呢? 在此之前先生也曾指點過一兩位學生如:黃耀良、汪珍昌、王濤等人。但是先生此後確實開始留心教琴,培養後繼,學生有: 裴金寶、俞志高、曹明遠、朱崇華、鄒益、姚亮、潘怡、張磬、宋士斌、宋賢、黃非、蔣春萍以及筆者等人。
先生家學淵源,家中藏琴甚豐。宋代名琴 [虞廷清韻] 即為其所藏,所珍愛的宋琴 [玉玲瓏] 一直陪伴著他,另外二床宋琴 [玄珠] 及 [霹靂] 等都是聲音極佳的名琴,其他佳器有明代太監所造之琴,以及經浩劫後發還之 [鳳友] 琴等。還有兩床古琴在抗日期間逃難時,於太湖區域遭遇土匪所搶。文革之後1973年赴上海見姚丙炎時,表舅母熊淑婉贈師祖吳浸陽二十年代所造六十四卦琴中之二張,先生自留一 [需卦琴] ,另一 [鼎卦琴] 贈南京兆奇弟。得 [需卦琴] 時發現琴徽已失,當時無處得覓金玉螺鈿,乃親以衣扣磨而代之,至今仍在琴上完好。十七年後先生將此琴傳贈於筆者,感念此琴為師祖所親斲,傳至先生,再傳與筆者,兩代手澤融於一琴,本門所重。薪燼火傳,意義深遠。
先生曾 創作琴曲《田園操》之外。對於琴器也曾進行改革。一九五八年任『蘇州民族樂器廠』顧問時,包括與周榮庭製作放大琴身以增加音量。對於上弦法也製作過岳山不 用絨豆,雁足鳳沼間加一木塊。一共製成二床,一床留在『蘇州民族樂器廠』,一床送至『北京古琴研究會』。關於記譜法,先生曾試使用七線譜加上符號的發明。 自我結論是: 「均值得商榷,因為會影響震動及破壞古樸」。由此可知先生對於琴學的探求,不畏困難與創新。在當時因為絲絃的不易獲得,五十年代後期出現鋼絃。先生雖然使用鋼絃,聽起來卻絲絃韻味極濃,若是沒有高深的功力是不可能達成的。
一九七九年以後對外開放,國際人士往來拜訪及演出增多。『全國二次打譜會議』北京香山(1983年) ,會中演奏《秋塞吟》,此為先生相隔六十年後,生平第二次參加全國琴界盛會。一九八四年四月於蘇州『鶴園』,『棲鶴堂』蘇州文藝界為先生舉辦[古琴演奏六十年紀念會] 。文藝界知名人士來了一百八十多人,會中演奏了《梅花三弄》、《憶故人》、《瀟湘水雲》、《漁歌》等曲,並發表[古琴專題講座] 。獲贈名家詩、書、畫,暨對聯多幅 。十月間訪義大利演出。一九八五年五月參加『全國第三屆打譜會』等。一九八九年訪問香港舉辦個人獨奏會。先生一九九一至九二年到台灣探親及演講,於台中東海大學、台北國立藝術學院,及台北市立國樂團等處。一九八九及九三年出版CD專 輯。隨著這些活動,外界得以窺知先生的道德與藝術。但他的生活極為簡樸,居住在學校所配宿舍裏,他的睡房兼具琴房、書房及客廳,房中僅能容身而過。可是生 活規律,操琴之外打拳、讀書、寫字是必備功課,往往滿房堆積如山的書法作品,卻從不以藝術品視之。這種不為任何目的有心為之的做法,是真正的修道人。筆者 收藏先生所抄錄過無數次【道德經】其中的一部。每當看見此墨寶,如同看見先生坐在窗前書桌,低頭臨寫的背影。
先 生人格清雅,氣節高穆,是吾畢生引以為追慕學習之風標楷則。他一生歷盡酸甜苦辣,終於功德圓滿,於午休睡夢時分,自然得道蛻化飛昇。在住世的九十年歲月 裏,恬澹虛懷,無視名利,惟道氣修煉,惟琴拳太極。他深愛著師母,慈祥於子女,與朋友交義重情深。一生嚴己寬人,所念者惟文化道統也,所繫者惟薪火傳承 矣,若神仙為渡眾生苦隱於世塵。縱觀其一生成就,我認為在琴道歷史的長河中,他已明顯的開創,並且代表著一代吳門琴風的典型。不僅如此,他更是完全體現道 家琴風的代表人物。
撰 此短文期間,我正陋居於陽明山『不在道院』之中,當夜幕蟲鳴,清風水潺,萬物靜好之時,常對夜撫琴。腦海中浮現先生慈祥的音容,及他深謐空靈的琴音,似乎 像眼前滿天的星子懸閃著,忽而散落在山谷,縈迴於四野。噫;至今我不能忘懷他教導我彈琴時,彼此對坐,他的眼神,他的手指,與他的人聲琴音。他指導修煉太 極拳及氣功時,他的身體手足運行姿態,他的精神氣度。我始終不能忘懷的是,他終極一生在自我修練的過程中,所自然彰表的「道」與「德」。
凝望著道院前古圳中的流水,與飄然的落花,記得他所說過追求的一種境界:「低撫輕彈,真落花流水溶溶也。」
(完)
丁亥年三月十二日
作於『不在道院』之『陋室』